9月7日，周日，甘肅省臨夏市國土資源局接到審計部門的通知，告知9月10日至25日將對臨夏市國有土地出讓金、用地審批程序等進行審計。9月10日當天，該市國土資源局的工作人員和往常一樣下鄉(xiāng)調研，和很多局里的領導干部一樣，他并不清楚審計人員是否已經(jīng)入駐。他們也不需要知道，在接到通知之后，他們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配合。

　　在未來兩個月，像臨夏市這樣接受國家審計署(以下簡稱“審計署”)直接審計的縣級單位有700多個，另外，還有300多個地級市、2000多個縣級單位和4萬多個鄉(xiāng)鎮(zhèn)都可能被翻閱賬本，接受異地審計小組的審計。

　　這是十幾年來中國第一次全國范圍的土地財政審計。

　　此次審計由國務院牽頭，重點對2008年至2013年5年內的國有土地出讓金(以下簡稱“土地出讓金”)收支、土地征收、儲備、供應、整治、耕地保護及土地執(zhí)法情況進行審計，主要審計對象為市、縣兩級政府，審計范圍包括財政、國土資源、住建、發(fā)改委、林業(yè)、農業(yè)等多個系統(tǒng)。

　　不同于過往的土地審計，此次審計范圍更廣，力度更大，涉及的層次更多、審計內容更為具體。而且，此次審計工作是在特殊背景下的安排，帶著非常明晰的任務。

　　審計署特約審計員王雍君透露，過去，國家沒有對土地財政進行過如此嚴格的審計。他說，十幾年來，在土地財政領域存在很多問題，沒有得到系統(tǒng)的清理，甚至沒有對外披露。而此次審計就是為了查驗一下這個家底是怎樣的，并且在反腐倡廉的新形勢下，查找挖掘出土地財政中存在的關鍵問題，懲治土地腐敗，為未來的全國土地財政管理制度改革提供支持。

　　一位省國土部門工作人員透露，審計對象被要求提供的材料中包含土地出讓價格、土地出讓金收入明細、支出表、土地級別與基準地價等。審計會牽涉到——“這塊地是什么價格，出讓金應該是多少錢，當前的價格有什么依據(jù)，什么領導審批的……”

　　審計署：精心部署的攻堅戰(zhàn)

　　8月12日，葉青參與了全國審計系統(tǒng)的電視會議，這個會議也被稱為“全國土地出讓收支和耕地保護情況審計視頻培訓班”。

　　這是一個電視視頻會議，為期兩天，全程對外保密。全國省級以上審計機關審計人員參與了這次培訓。作為審計署特聘的12個特約審計員之一，湖北省統(tǒng)計局副局長葉青被安排在武漢特派辦約50人的會議組。武漢總共有兩個會議組。另一個會議組由湖北審計廳的審計人員組成。

　　北京的會議為現(xiàn)場會，在會場，國家審計署審計長劉家義和總審計師陳塵肇分別做了動員和2014年土地財政審計的工作布置，而各地方通過視頻會議參會。據(jù)葉青介紹，“培訓主要強調了審計的意義，講解了審計的流程、組織結構和審計重點”。

　　會議后的8月15日，審計署正式下達了2014年土地財政審計的任務。據(jù)葉青介紹，此次審計規(guī)模不會比去年全國政府債務審計的規(guī)模小多少，幾乎會調動審計系統(tǒng)內的所有力量。

　　這次審計為期兩個月。審計署做了非常周密的審計方案，包括每個縣市誰來負責，派出哪個小分隊，每天的任務是什么。各個小組每天都要完成所安排的任務。

　　審計隊伍由審計署和地方審計部門人員構成。為了保證審計的質量，每個審計小組都有審計署的工作人員。按照分工，審計署直接審計700多個縣級單位，其余縣市由地方審計部門負責。地方省審計廳的工作人員會有一大半下到市縣，包括廳里領導。

　　審計方式采用省內交叉審計。比如，某地級市由省審計廳負責，由廳里的處長帶隊，抽調其他地市審計部門的工作人員組成審計小組。而且，特派辦本身也是交叉的，比如武漢特派辦就不能審計湖北省。

　　審計工作本身帶有保密性，而此次審計更為嚴格。8月底時，審計署已經(jīng)入駐到一些縣市國土局，但對于審計署何時入駐的，審計的具體內容、日程，一些地方國土局的副局長都不清楚。對于被審計單位而言，他們所能做的事就是——“配合，只能配合�！比~青表示。

　　如甘肅省對各個地市縣級單位進行分批審計，甘肅省白銀市在第一批沒有抽中。白銀市國土局地礦服務中心的一位負責人告訴經(jīng)濟觀察報記者，第一批不審并不代表不審，審計部門已經(jīng)通知，此次為全國性審計，審計對象要全覆蓋，為此，他們必須提前做好準備。根據(jù)白銀市國土局的安排，各個科室都要提前準備相關材料，特別是土地和礦業(yè)的出讓金、出讓手續(xù)等相關材料。而為了應對此次審計，各個部門提前開始自己檢查土地、礦產(chǎn)出讓過程中是否有不規(guī)范的地方。

　　而天水市是甘肅省第一輪被抽中的被審計對象。在審計過程中，天水市國土局專門設立了對接小組，由經(jīng)辦人對接審計小組的工作。各個部門提交審計員所需要的材料由審計員翻閱，如果在審計過程中審計人員有疑問，則會叫來相關科室的負責人予以解釋。

　　對于審計組的來臨，各地反應不一。湖北一位市級國土資源局負責人就表現(xiàn)得非常輕松，他說自己所在的市是一個年輕的地級市，在土地審批、出讓上一直抓得很嚴，過程很清晰，因而不會有什么問題。而更多官員則選擇回避這個問題。

　　按照審計的規(guī)程，一般在審計組入駐前，審計部門會發(fā)給被審計對象一個告知書，并通知地方黨委�！昂鸵酝�大多數(shù)審計一樣，這次審計事先有比較嚴格的審計計劃，規(guī)定了審計的對象、內容和范圍，而這些信息會提前告知被審計對象”，王雍君說。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給被審計對象留有準備或可以隱瞞的空間。葉青笑談，“他告訴你要開始審計了，那他隨時就可以開始了，你說他什么時候開始呢?”對于自查自糾，葉青認為，一般來講，自己能查出的問題很有限，因為被審計對象往往認為自己是沒有問題的，但自查自糾涉及到一個主動糾錯的態(tài)度問題。

　　據(jù)公開信息，此次審計工作將在10月31日結束，審計結果可能在今年12月或明年1月向社會公布。

　　重點：審計土地出讓價格

　　對于此次全國范圍的審計，地方國土相關部門并不清楚審計背后的重點，這也是審計方案中最為保密的內容之一。

　　9月10日，臨夏市國土局的聯(lián)絡員正在等待審計小組的隨時入駐。在4天前發(fā)來的告知書中，此次土地審計的內容將包括土地出讓金、土地項目用地手續(xù)等。據(jù)一位省級國土資源部門的人員介紹，在此次審計中，該省需要為審計部門準備土地出讓金等十幾項相關資料。在土地出讓金方面，需準備土地出讓金收入明細、支出表、土地級別與基準地價、土地使用權證發(fā)放及融資情況等。

　　“審的過程不能對外說，這是他們的紀律。所有的審計計劃、步驟，都是他們做完才能說”，葉青透露。而且，各個省不單獨發(fā)布審計報告，也不會將審計結果向上級報告。今年6月已完成審計的湖南、遼寧兩試點省份的審計結果目前也未對外公布。

　　在審計范圍上，除了國土部門，此次審計還涉及到財政、發(fā)改、住建、林業(yè)、農業(yè)等系統(tǒng)。“財政管錢”，涉及土地出讓金的收支;“住建管房地產(chǎn)”，涉及到房地產(chǎn)項目的審批是否合規(guī);而發(fā)改涉及到土地項目的立項。而據(jù)媒體報道，規(guī)劃部門也會有配合，“審查土地在出讓中是否與規(guī)劃容積率一致”。

　　這是一個圍繞土地審計的系統(tǒng)工程，審計的范圍遠遠超出了土地本身，而是牽涉到有關土地的一系列審批、交易問題。

　　葉青向記者透露，此次審計的一個重點會是土地價格。

　　“審計會涉及這塊地的實際出讓價格，原本是什么價格，值多少錢，什么領導審批的……”他說。在過去十幾年的地方土地出讓中，受各種因素的影響，土地價格參差不齊，甚至出現(xiàn)零地價。一般來講，不同的土地擁有不同的等級和基準地價，但在過去，地方有很多土地被莫名回避了招投標程序，最后被協(xié)議出讓，或是在招投標本身的暗箱操作，成交地價與實際價值不符。

　　這背后“是賣高了還是賣低了，誰來決定的，后面有沒有什么問題”這些一直不被政府和公眾掌握。葉青表示，而這次將會全部查清。

　　這個操作本身并不難。葉青表示，對于土地的價格，不同城市、地區(qū)都會有一個大概的標準，如果實際出讓價格高得很離譜，或者低得很離譜，還是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

　　土地交易特別是土地價格背后隱藏著錢權交易等巨大腐敗空間，揪住這條尾巴，可能帶出一窩老鼠。在2007年和2009年的土地審計中，相關問題已經(jīng)暴露。

　　2007年審計署對11個市和28個縣2004年至2006年國有土地出讓金進行了審計，審計調查結果顯示，在11個城市中，天津、長沙等9個城市違規(guī)減免、變相減免出讓金47.88億元，占9城市出讓金征收額的2.17%。其中，以先征后返、為用地單位繳納出讓金以及降低地價出讓等方式變相減免出讓金25.34億元，占52.92%。個別城市還為招商引資向企業(yè)“零地價”出讓工業(yè)用地。

　　2009年，審計署抽查了河北、遼寧等11個省區(qū)中40個地市州在2007年至2008年征收、管理、使用土地專項資金的情況。審計調查結果顯示，有11個市以“招商引資”、“舊城改造”和“國有企業(yè)改制”等方式變相減免土地出讓收入19.61億元;有3個市以低于基準地價70%的價格等方式出讓土地177宗0.8萬畝。按照國家規(guī)定，基準地價原則上每三年更新一次，并根據(jù)市場變化適時進行調整。但截至2009年6月底，有5個市已超過3年未更新，其中3個市的土地市場價比其適用的基準地價高出了1倍以上。

　　前兩次土地審計只是對部分省市的土地出讓金整體情況進行了解，并沒有查處具體問題。葉青表示，此次審計可能要見人、見錢、見事，值得關注�！巴恋貎r格，這是最敏感的問題之一”，王雍君說。

　　問題：土地背后可能的腐敗

　　審計署的能量有目共睹。葉青說，“不要小看他們的戰(zhàn)斗力，我想不會有什么問題是審不出來的”。

　　葉青任職了20年的湖北省審計廳特約審計員，并在去年成為國家審計署特約審計員。在20多年的工作經(jīng)歷中，他感覺到，審計工作的科技含量越來越高，審計的手段和能力也越來越強�！皩徲嬍鹫�在推行聯(lián)網(wǎng)審計”，葉青說。這是審計署內部一個交流的平臺。

　　當各地審計員在工作中碰到問題，通過平臺可以隨時在線交流，而在全國范圍內，審計人員很容易在類似的問題中找到共性，并發(fā)現(xiàn)一些漏洞。通過這種聯(lián)網(wǎng)的方式，不斷完善經(jīng)驗，并且將經(jīng)驗迅速推廣。

　　國土資源部數(shù)據(jù)顯示，全國土地出讓價款從2001年的1296億元，到去年首次超過4萬億元，13年間增長超30倍，總額累計達19.4萬多億元。在這個龐大的土地財政背后，信息不透明，且監(jiān)管存有漏洞，這讓土地財政成為滋生腐敗的土壤。而根據(jù)此前中央巡視組的反饋情況和各地方的整改通報，在前三輪被巡視的省份中，眾多省份被發(fā)現(xiàn)了房地產(chǎn)業(yè)的腐敗，占比達95%。

　　“審計署是帶著許多線索和數(shù)據(jù)下來審的，是有針對性的”，一位地方審計人員透露。王雍君也承認，這次審計工作有一套嚴密的程序和規(guī)程，這套程序和規(guī)程比較有利于審計人員去發(fā)現(xiàn)各種腐敗的蛛絲馬跡。

　　總結土地腐敗的路徑，王雍君說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在土地招拍掛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違規(guī)操作;第二，在土地出讓金本身的使用上存在違規(guī)風險。很多地方長期沒有將土地出讓金納入預算管理，在使用上過度隨意�！巴恋爻鲎尳鸨旧碛卸鄠�不同的流向，這背后存在很大的操作空間”。2007年的土地審計結果顯示，一些城市的土地儲備機構通過貸款形式將巨額土地出讓金用于股權投資、出借等。而按照法律法規(guī)，土地出讓金必須用于征地拆遷補償、土地開發(fā)、支農等特定用途。

　　“審計本身就是一個反腐的利劍”，而此次土地審計將為土地反腐提供線索。葉青說，有的地方領導很擔心會在這次審計中出問題，其實，“也沒有必要過度擔心，當審計部門真正查到你頭上時，你說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行了”。